第七十五章
日光浅薄,昨夜下了一整夜的雨,此刻天虽晴朗,长街却仍是湿漉漉的。
青石板路上堆积着大大小小的水坑,三三两两的顽童扎着双螺髻,在街上蹦跶取乐。
马车缓缓穿过日暮,熙攘长街映入视线。
宋令枝同贺鸣坐在一处,白净手指挽起车帘一角。
京城繁华落入眼中,连日来笼在眉宇间的阴霾渐散,日光满地,小贩沿街吆喝,不绝于耳。
空中隐约有烤栗子的香气弥漫,甜腻浓香。
宋令枝喊车夫停车,提裙踩着脚凳下了马车。
贺鸣跟着一起。
宋令枝抬手拦下,她眼睛弯弯,许是还难以相信贺鸣安然无恙从诏狱出来。
宋令枝抬眼,又盯着人看了好几眼“贺哥哥在马车上等着便是,我去去就回。”
栗子甜糯,往日宋老夫人也爱吃。
宋令枝眉眼笑弯,转身步入日光之中,暖黄光影迤逦在宋令枝的锦裙之上。
贺鸣无声弯唇,笑看宋令枝渐行渐远。
车帘松开的一瞬,忽而身后涌起一阵寒意。
贺鸣瞳孔骤紧,遽然往后退开两三步。耳边疾风掠过,一记黑影刺破日光,直朝贺鸣而去。
箭矢凌厉,直直越过贺鸣肩膀,稳稳当当钉在车壁上。
惊魂未定,眼中的错愕尚未收拢,目光触及箭矢上小小的标识时,冷意自足尖升腾而起。
贺鸣如坠冰窟。
先前在诏狱,先太傅托人给他送去的信件,末尾也有这样的标识。
寒意遍身,贺鸣双眼瞪圆,猛地拽开车帘。
日光迎面,入目所及,是人头攒动的长街。
人人眉开眼笑,妇孺老幼,无一人脸上有异样。
贺鸣视线紧张在人群中逡巡,手心牢牢攥着那方箭矢。
先太傅虽自缢逝世,可旧太子的孽党仍在。
这箭矢,是警告。
从贺鸣下诏狱开始,他便不可能独善其身。
日光悠悠落在眼角,贺鸣却辨不出半点的暖意。
瞳孔慌乱之际,视线蓦地闯入一道娇小孱弱的身影。
满头珠翠,云堆翠髻。
宋令枝双手捧着糖炒栗子,抬眸迎上贺鸣的目光,款步提裙朝他行去。
她眼中笑意依旧,觉出贺鸣的心不在焉,宋令枝狐疑,张掌在贺鸣眼前晃动。
“可是发生何事了”
落在眼前的一双杏眸近在咫尺,空明透亮,不染半点尘埃。
那枚箭矢藏在袖中,贺鸣脸上不见半点异样,从容如初。
“无事,出来透透气罢了。走罢,祖母该等急了。”
府门洞开,一众奴仆婆子安静肃穆立,站在宋老夫人身后。
宋瀚远扶着母亲的手,温声宽慰“母亲莫急,诏狱那边已经放人,左右不过半刻钟
罢了。”
宋老夫人瞪宋瀚远一眼,愁容满面“我哪里是为贺家那孩子。”
她轻轻叹口气,“枝枝如今也真是胆子大了,竟还敢自己拿主意。”
宋令枝只身入宫并未告知家里人,只打发白芷回宋老夫人一声,借口说是在明府歇息。
宋老夫人何等眼尖聪慧,贺鸣深陷泥潭,宋令枝怎会安心在云黎府上歇息。
只稍加多问两句,白芷立刻跪地求饶,全盘托出。
宋老夫人一整夜不曾闭眼,在佛堂前整整跪了半宿。
木鱼杳杳,敲碎夜色的空宁平静。
宋老夫人一颗心却怎么也平静不了。
直至天蒙蒙亮,宫里打发人出来,说贺鸣平安无虞,今早便可回府。
宋老夫人提着的一颗心松下大半,而后又忧心宋令枝的安危。
传话的人道,宋姑娘随后也会回府。
宋老夫人心生欢喜之余,又多出几分惆怅不解,也不知宋令枝昨夜在宫中可受了委屈。
心思百转千回,满腹愁思落在紧拢的双眉间。
遥遥的,只闻长街策辔之声传来,马蹄声渐渐。
车帘掀开,宋令枝一张笑靥如花的容颜落在宋老夫人眼中“祖母”
下车着急,差点一脚踩空,幸而身后的贺鸣眼疾手快扶住。
“多谢贺哥哥。”
宋令枝侧身展露笑颜,而后又提裙,疾步扑进宋老夫人怀中。
柔软的衣袂自指尖滑落,贺鸣垂首敛眸,盯着空荡荡的手指怔忪片刻。
宋令枝挽着宋老夫人的手臂“祖母,您昨夜不还说,想吃糖炒栗子吗”
纤长眼睫扑簌如羽翼,意有所指。
宋令枝是宋老夫人一手带大的,她哪能听不清宋令枝这话。
无非是不想让贺鸣知她昨夜进宫求情。
宋老夫人拍拍宋令枝的手,挽着她往里走,又朝后对贺鸣道。
“热水热菜早备下了,在里面可有受人欺负前日祖母托吴四送去的伤药,可曾收到了”
贺鸣毕恭毕敬拱手“是贺鸣的不是,劳累祖母挂心了。在里面一切都好,想来是圣上眷顾,贺鸣并未受刑。”
宋老夫人长松口气“那就好那就好。”
贺鸣垂首,言语打探几回,宋老夫人和宋瀚远竟是对“放妻书”一无所知,贺鸣心中疑虑渐生。
宋瀚远狐疑侧目“可是有事”
贺鸣沉吟片刻,而后摇头“并未,只是在想翰林院的事。”
宋瀚远清清嗓子,背手穿过乌木长廊“你才回来,还是在家多歇息才是,莫累坏了身子。”
贺鸣低声“是。”
转眼七夕将至。
府中上下灯火通明,林中彩带随风飘扬,金桂满枝。满园花团锦簇,珠围翠绕。
自贺鸣洗清冤屈后,圣上念他遭奸人所陷害,在诏狱受
尽委屈,特让人赏了好些珠宝玉石。
流水似的赏赐流入宋府。
宋家虽富甲一方,然圣上赏赐,自是光宗耀祖的好事,人人都道新科状元苦尽甘来,皇恩浩荡。
丫鬟婆子双手捧着漆木茶盘,穿过影壁,人人眼中带笑。
“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那般好看的珍珠。我听二门上的人说,姑爷好像快要升官了。若非陛下这些天病着,怕是升官调任的旨意早就下了。”
“若是调任,少夫人会不会跟着一起倘或是江南富庶地还好,可若是西北,那还不如留在京中好,少夫人本就体弱,哪里能受得那些苦楚”
“说起来,少夫人同姑爷成亲这般久,怎么肚子一点动静也没有若是有个孩子傍身”
“主子家的事,何时轮到你们多嘴了”
身后骤然响起白芷凌厉的一声,小丫鬟齐齐福身,忙道不敢。
白芷冷着脸训斥“再让我抓到你们在背后乱嚼舌根,我定上报老夫人,把你们都发卖出府才好。”
小丫鬟瑟瑟发抖,连连跪地求饶。
满园悄然无声,秋风乍起,廊檐下金丝藤红竹帘晃动。
宋令枝坐在窗下妆镜前,对镜描眉画眼。
白芷气势汹汹掀帘而入。
宋令枝粲然一笑”怎么今日气性这般大,都快赶上秋雁了”
秋雁垂手站在宋令枝身后,撇撇嘴,为自己喊冤“奴婢可不敢,少夫人可莫要乱说。”
白芷轻声“少夫人心善,可府上的下人未免也太张狂了,竟连主子的话都敢编排。”
贺鸣公务繁重,时常在翰林院忙至半夜才归家,有时还会宿在翰林院。
府中下人见久了,难免会生出些闲话来,说贺鸣是在外面养了人。
宋令枝皱眉“还有这起子事”
白芷福身“若是我们家的家生子,倒还知道规矩,可那些京中买来的,未免不知好歹。”
宋令枝淡声“下回再有人说,直接发卖出府便是。若是祖母问起,就说是我的话。”
白芷笑着颔首“是。”
言毕,又笑着上前,从宋令枝手中接过螺子黛。
“还是奴婢替少夫人描眉罢。”
通透铜镜映出宋令枝一张姣好容颜,薄粉敷面,白璧无瑕。点翠嵌珍珠岁寒三友头花簪挽着三千青丝,耳垂上缀着景泰蓝红珊瑚耳环。
白芷捧过靶镜,递到宋令枝手上“少夫人瞧瞧,可还有哪里不好”
镜中人明眸皓齿,唇不点而红。
白芷双手端着锦匣,笑着揶揄“这是先前姑爷送的口脂,奴婢想着今夜花好月圆”
一语未落,白芷和秋雁齐齐笑出声。
宋令枝恼羞成怒“刚刚还说府中下人没规矩,我看你才是最没规矩的那个”
三人闹成一团。
嬉笑间,天色渐暗,落日西沉。
霞映满园,宋令枝扶着白芷的手,款步踏入园中,踮脚往外张望。
贺鸣还未回府,仍在翰林院。
白芷双眉轻拢,低声嘟囔“这掌院学士也真是的,七夕还不让姑爷早归。”
宋令枝侧目凝眸“公务要紧,自然耽搁不得。”
她挽起唇角,“罢了,我们去翰林院等便是,省得贺哥哥跑这一趟。”
长街熙攘,彩灯玲珑满目,珠宝争辉。
许是七夕佳节,街上年轻男女众多,衣裙窸窣,华衣锦衫。
长街水泄不通,七宝香车举步难行。
宋令枝命车夫靠边停下,扶着白芷和秋雁的手踏上青石板路。
“翰林院离这不远,走着去,兴许还能比马车快些。”宋令枝道。
白芷轻声细语“是这个理,只是少夫人今日穿的双色缎孔雀线珠芙蓉软底鞋,怕是不好走路,这鞋遇水容易打滑。”
宋令枝不以为意“这几日不曾下雨,街上哪来的水”
遥遥瞧见前方有家卖着灯笼的小铺,宋令枝眼睛笑如弓月。
“先去那瞧瞧罢,我瞧着门口那盏掐丝珐琅海棠灯笼倒是做得极好。”
白芷笑着附和“少夫人喜欢,奴婢去买来就是。”
宋令枝温声“只怕主人家不肯割爱,我随你一起去罢。”
夜色氤氲,皓月当空。
今日是七夕,贺鸣念着要同宋令枝上街夜游,早早同掌院学士,无奈还是忙到天黑。
一身绛紫色海水纹广袖圆领长袍,贺鸣步履匆匆,穿梭于夜色之中。
才从翰林院离开不久,忽然听见熟悉的一声,却是宋府的车夫。
身后七宝香车无声伫立在黑夜之中,车夫满脸狐疑“姑爷,你怎么在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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